邬峭峰：相连的两个梦境

坠落于美梦(měimèng)初升之地，他如一位侠士道别清冷的江湖。 早上(zǎoshàng)醒来，发现刚才(gāngcái)的(de)梦境，分明是朋友秦先生亲历过的事。诧异的是，紧接着的第二梦境，又(yòu)变成我的某个经历。前后两个(liǎnggè)梦中叙事，均为7分钟，有点类似写作上的谋篇布局。那么，不相关的两起旧事，缘何在梦中联袂而出呢？内视性的思索，是极个人化的，若以此释梦，有故作玄妙之嫌。我停止猜谜，直白复述吧。 过去的日子里，陪秦先生三次去崇明看地，他要建一个私宅，颐养天年(yíyǎngtiānnián)。他选择岛地，意在借江水之隔求得偏隅清净(qīngjìng)？他问我，屋舍四围是英式草坪好呢，还是宅后植入些修竹(xiūzhú)？ 在商业上缀网劳蛛几十年，整体上他已不如从前，如今敛起英雄之心收山了(le)(le)，他开始享受这类(lèi)私家小筹划。海南的(de)那(nà)笔以亿计(yìjì)的补偿款即将到手，在走程序。阴差阳错的一个地产项目，经十年争斗及诉讼，最近才重新归到他名下公司。地方政府根据调整后的详规，有意回收这块半岛型的商业用地。补偿已谈了几轮，秦先生觉得有关部门的出价还是有理有据的。土地撂荒多年，愧对社会；却因地价(dìjià)攀升，无意中项目实现了高产出。我说(shuō)，这块地也快把你熬傻了，这样的收官算是(suànshì)善报。秦先生愣了愣，说，这是刺耳的实话，听了很想哭一下。他笑着，眼泪真的出来了。 己亥春节，他一下蹬掉那双黑色的圆口布鞋(bùxié)，赤脚踩过泥地上白头翁的粪液和(hé)槟榔的红汁，重回花香弥漫(mímàn)的项目所在地，时间已是十年之后。他意识(yìshí)到，自己已不是当年那个精壮上海男人了。那个半岛，是他的伤心之地，几度起落，外加葬送一段男女情缘。 办妥所有工商和产权手续，秦先生的心里空空荡荡。那么多年，日日挠心，纠结惯了，一俟内心负累不再，失重之感又如另一种精神(jīngshén)块垒。本地不少农民出身的经商者，当年都是由他的生意(shēngyì)带起来的。这次年夜饭，他收到近十户(shíhù)邀请。他选择了两处，那是在低潮、众叛亲离时，未背弃过他的两位(liǎngwèi)兄弟，那些厚道(hòudào)之人如今更成熟而发达。 秦先生先后喝了两顿大酒，被人扶回朋友(péngyǒu)临时提供的别墅。起夜时，初觉胸闷(xiōngmēn)，但喝酒的人常不当回事。初一下午(xiàwǔ)3点，秦先生实在(shízài)憋闷，朋友把他搀扶上副驾驶座，一脚油门直奔医院。才几分钟，他就从车椅(chēyǐ)上滑落了。朋友急刹车，从路边拉上一位老乡，让老乡从背后裹抱住秦先生。 秦先生被抬上担架的时候，已无生命体征。他(tā)的布鞋跌落在地，一正一反。几十年来，他一直(yìzhí)在不懈苦斗，终结方式(fāngshì)，是以(yǐ)一个永久的休止，来对冲长年的殚精竭虑。坠落于美梦初升之地，他如一位侠士道别清冷的江湖。他折腾过的划痕，终将淡去。 相比秦先生(xiānshēng)，我的活法就庸常了。我有过异于寻常(xúncháng)之举吗？那个梦境像在帮我检索，竟古怪地扯出了1988年的画面。准确地说，是我28岁(suì)那年的每天7分钟，维持了一年。 当时，我在悉尼一家工厂当钣金工。午餐时间共30分钟(fēnzhōng)，20分钟进餐，7分钟小憩，最后的3分钟花于(huāyú)厕所。 饭后，我在固定角落抽出纸板，扔在厂房外向阳的草坡上。正午的太阳、生物钟因素以及填满食物的胃部(wèibù)，合力为我营造倦意。绿草茸茸，我穿着蓝色卡其田鸡裤，四肢在纸板上呈大字，我仿佛睡(shuì)在放大百倍的大师油画上。我的身体(shēntǐ)似久久悬吊后，又被释放(shìfàng)回地面，松懈之感通体贯穿(guànchuān)。舌尖剔着牙缝里的残渣，脸部的汗珠将(jiāng)出未出，我将欲仙般睡去。感官懒懒地接收着最后的信息(xìnxī)：天上小雀啾啾，地上有草根(cǎogēn)的潮气；工友在不远处(bùyuǎnchù)压低声音说话，善意高贵；一只野猫路过，嗅了嗅我的鼻子；单身汉开车买回便当，若有若无的风里，夹杂芝士、洋葱、牛肉及汽油的合味。 普通的几分钟，竟如此具体。躺平与萎靡契合，一名倦怠(juàndài)的劳动者被革新(géxīn)了(le)心性。一切都顺应了他，并看上去来之容易。其实，这背后牵扯(qiānchě)不少因果，每一样都是命运在受力或发力。它们何尝能被随意复制，连带(liándài)那种心境、情境及年轮。不受我调控的梦乡，再现了这个从不被惦记的画面，理由奥妙。 而两朵旧花(jiùhuā)，为何(wèihé)在梦中并蒂重放？秦先生最后的7分钟，又为何如此确定？ 大概，他的朋友在发动引擎和熄火时，都瞄了一眼车上(chēshàng)的时钟。